《月亮佬》#4 云神洛普提斯
萨尔犹受伤之后就没再给特丽上课了。没有了任务的特丽开始给萨尔犹跑腿，就算他说他并不需要。特丽端着水杯走到萨尔犹旁边，萨尔犹正在换纱布。
“啊，特丽，谢谢你了。”萨尔犹笑了笑。
他盯着那杯水，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才举起杯子喝掉。
“吱呀——”。狄安逊推开了门。她看见特丽站在萨尔犹旁时稍微愣了愣，然后慢慢绕到了另一边。特丽知道她这也是“忌讳”她，于是默默地躲到了一边去乖乖坐着。狄安逊见特丽走开，这才大大方方地走到萨尔犹旁边，开口说话。
“萨尔，感觉怎么样了？”狄安逊开始跟萨尔犹聊起天来。
“还不错⋯⋯只是小伤而已。”
“听说你不怕那个女孩啊⋯⋯不过我劝你还是离她远点吧。你看，头都流了这么多血。”
狄安逊往特丽这撇了撇。尽管她刚刚特意压低了声音，但特丽还是能听见她在说什么。果然，大家都讨厌她——是因为她是“不洁之人”，是阿兰蒂丝大人讨厌的对象！而且，不管洗多少遍或洗得多么努力，特丽还是没法摆脱那些“黏在她身上的泥巴”。特丽伤心得抖了抖，又往墙角里深处挤了挤。
“没事啊，”萨尔犹的声音让特丽瞬间重新振奋起来。对啊，在这个地方，明明还有一个人愿意接触特丽，愿意接受她！特丽高兴得挺直身子，可萨尔犹的下一句话让特丽感觉自己刚刚的想法就是梦神的恶作剧，完全是多余的。
“⋯⋯这里水那么多，可以随便用。”
原来，每次萨尔犹碰过特丽后都会跳进湖里洗澡吗？特丽沮丧对瞧了瞧自己，棕榈色的皮肤就和有时候从树叶堆中蹦出来的猴子一模一样。
“也是，呵呵⋯⋯当初在佩西贵的时候整天都要碰那些泥巴，因为没有水，大家还需要一直带着手套——那些东西也是用完就扔了。”狄安逊说这话时一脸嫌弃的样子，不停摩擦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真沾了泥巴似的。
萨尔犹停顿了一会，好像想说什么，但他之后又换了另外一句话：“用得很快呢。”
“对啊，贵死了⋯⋯”
萨尔犹和狄安逊聊得很投的来。特丽静静地听着他们俩人的谈话。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喊我阿兰蒂斯大人的名字的事吗？”狄安逊一手捧着脸颊，“她怎么知道的？”
萨尔犹有些尴尬的样子：“我告诉她的。”
“然后？”
“她好像相信这世上还有别的神，呃，别的‘月神’。因为你跟那个人长得像，所以她就喊了你‘月神’的名字。“
“什么呀！这⋯⋯”狄安逊变得有些不快，皱着脸说，“我还当这是夸赞呢 ，结果居然是这样！我才不是那种不知道是哪个人装出来的东西！”
“好啦，她是好意嘛⋯⋯”
“喂，小鬼头在吗？”
特丽一个激灵。这是莱曾的声音！
狄安逊腾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萨尔犹也用有些诧异的眼神看着门口。莱曾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腰，老样子地用仿佛他什么都不在意的眼神扫视了下房间内部。当那目光落在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地板上的特丽身上时，莱曾的眉头挑了挑：“她为什么一个人躲在墙角里？”说完他就狠狠盯着狄安逊。
“我没命令她！”狄安逊无辜地解释道，“她自己要待在那。”
莱曾闷闷地低哼了一声，随后朝着特丽招了招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谈。特丽有些战战兢兢，小跑过去，然后被莱曾一把抓住手臂拉出了房间。
“好好聊”，这是莱曾在拉上门前对屋里人说的最后一句话。狄安逊和萨尔犹都不知道为什么莱曾要突然把特丽带走。俩人面面相觑。
屋外，莱曾与特丽正面对面地站着。特丽想要揉揉自己被揪疼的肉，但莱曾现在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让特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不敢随意乱动。
“萨尔犹说你把我们当做是神，没错吧？”半晌，莱曾开口道，声音低沉得像打雷。
特丽颤颤巍巍地点点头，同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就连温顺的萨尔犹提起这个话题都会突然变脸，别提平日里就板着个脸的莱曾了——他一定会把自己拎起来打一顿屁股！
特丽闭上眼准备接受惩罚，谁知道却听见了莱曾因抑制不住而发出的笑声。惊奇地睁开眼，特丽发现莱曾嘴角上扬，一脸得意的表情。
“那，我是谁？”莱曾指了指自己，听起来似乎还有点期待。
“诶？”特丽被他问傻了。
“我问，我是谁？什么神？”
“你是、你是⋯⋯”特丽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她知道莱曾也是信仰月神阿兰蒂丝的人，知道他们认为这世界上只有阿兰蒂丝一个神明，而且还死都不肯承认有别的神。现在莱曾突然问自己他在自己的脑海中曾是什么神，究竟是⋯⋯
“我问我是谁！”见特丽一直踌躇着，犹豫不决，莱曾开始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嗓门。特丽吓得连忙回答：“洛普提斯！云云云云神、能让人伤心的能把太阳挡住的郁云神，洛普提斯！”
莱曾听后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双手环抱，下面有节奏地跺着脚，脑海里似乎正在思考、计划着什么。特丽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莱曾的一举一动。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干什么？
莱曾又继续问：“那你在这林子里有家住吗？住在哪？”
“诶？我、我家⋯⋯我家是⋯⋯”特丽一下愣住了。为什么莱曾要问自己家的事？莫非⋯⋯他要把村人们也全部都带到这里来吗？
莱曾无奈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就说你还认得路吗？”
特丽点点头。莱曾正中下怀地拍了下手。
“来吧，请带路，‘小向导’。”说着，莱曾拉着特丽去到门口，随后打开了大门。
高大的丛林在外人眼里看起来都不尽相同，但对从出生起就在林中跳跃的玛里塔人来说，每棵树都有自己才有的特徽。特丽虽然只走过这条路一次而已，但周围环境中所存在的各种各样的记号她都还依稀记得。再一次走在稀松的泥巴路上，脚上却没有了那熟悉的湿哒哒的感觉，特丽感到不太习惯。她走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回头望望莱曾有没有跟丢。她心想，莱曾一定很讨厌这条路，因为他一脸厌恶地跳来跳去。他为了躲避道上浑浊的积水潭而累得气喘吁吁，而作为丛林之子的特丽则满不在乎地四处跑着。
天上的太阳升到了头顶，周围的气温骤然上升。特丽在偌大的林子中终于发现了自己以前最喜欢的那棵树——那棵有着巨大树洞的粗干树。
再次见到老朋友，特丽高兴地扑了上去。她往里望望，想确认之前自己在这里摆的宽树叶是否还好好地铺着。在特丽刚刚把头伸进树洞里时，跟在后头的早已汗水淋漓的莱曾不满地撇撇嘴：“你家在这？”
“啊、啊！在别的地方！”
特丽有些舍不得在原地饶了绕圈，再仔细打量了下，随后找到回部落的正确方向后带着莱曾走着。路上她有点迟疑，她现在真的该回去部落吗？长老他们不会骂我吗？而他们又会如何对待莱曾呢？
在莱曾不停的催促声中，两人到了离部落几十公里的一块林间空地上。特丽感到身旁有骚动声，心想可能是族里的人，便抬起头来观察。在绿色的树丛中央，两根显眼的红色羽毛出现在了特丽视线里，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干后跳出——是奥太！
“奥、奥太！”特丽看见自己哥哥后忍不住叫出声来。突然，她想起自己身上正穿着很奇怪的衣服，便有些难为情地用手臂挡住自己。奥太起初非常欣喜，但他的表情在看见特丽的衣服后变得有些诧异起来。
“特丽，你去哪儿了啊！”奥太一上来就有些不满，“祭祀仪式那天都没有人来当祭品，是隔壁家的小姑娘自愿顶上来的。因为她，所以我们才没有遭殃！”
特丽感觉脸有些烧红——想起来，邻家的那个女孩年纪还比自己小叻。她都愿意为了大家，为了森林去给因娜儿女神献身，可自己却因为胆小害怕而退缩逃跑，给大家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刚刚起就站得远远地的莱曾，这时快步走到了特丽的身后，似乎想说些什么。注意到动静的奥太抬起头来望了望站在特丽身后的莱曾，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显然，他有些被这位“鹤立鸡群”的高大男子给吓到了。
“特丽，其他的事我就不说了，这个是⋯⋯”奥太问道。
“这位是⋯⋯”特丽有些迟疑。她撇了眼莱曾，之前莱曾的举动让她觉得他有什么企图。
“嗯？”莱曾俯视着这两个棕色皮肤的孩子，“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间了是吗？告诉他，我是你们的神——呃，你说过的那个什么云之神——就这样回答！”
“哥、哥哥！这位是⋯⋯郁云神洛普提斯大人！” 特丽虽然心里困惑着莱曾这样做的原因，但她还是乖乖地照着他的意思回答了。
奥太听见云神大名后浑身一抖，连连后退。“洛普提斯、洛普提斯大人来我们这儿做什么了？我们的部落以后要被无尽的阴云笼罩了吗？”他的声音颤抖着。
“不、不是的，哥哥！我想，我想他应该是⋯⋯”其实特丽也不太确定她该解释些什么。关于郁云神的传说她没有听过多少，因为大人们整天反复传诵的都是因娜儿女神的事迹。她对其他的神的事迹全都是一知半解。
特丽用蹩脚的希语问莱曾：“他、他问你来做什么。”
“告诉他先把我们带去部落，呃，你家。然后把你们那边的领导者叫出来。”
特丽把莱曾的原话翻成了家乡话，奥太听后点点头，随后跑在两人前头带着大家一起回到了部落。
再次回到自己家，特丽感到十分欢悦。她很想马上跑回自己家看看妈妈，但奥太领着他俩直接去了长老的房子前。身材瘦小但不虚弱的少年慌慌忙忙地跑进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到一会儿，奥太就和长老一同走了出来。
“特丽，告诉洛普提斯大人，我们要去部落里最宽敞的地方——广场，让族民们也一起听听神的旨意。”奥太出来后，告诉特丽。而长老看上去既想要接近莱曾，又有些畏惧地哆哆嗦嗦地躲得远远地。当老人的目光扫到穿着奇装异服的特丽身上时，他责备的眼神让特丽感觉他仿佛要像野兽一样吞了自己似的。但马上，长老换上了一副讨好的表情——特丽知道这一定是因为莱曾陪在她身边。
莱曾站在一块石头上，一直在四处张望，但他却不丝毫搭理族民们的搭讪，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看见村里长辈和同龄人们默默走开的灰心丧意的身影，特丽鼓起勇气跑到莱曾旁：“你到底想要和大家说什么？”
“你只要负责翻译我的话，就行了，懂吗？”莱曾回答，'“我是在救你们，小兔崽子。”
特丽听得云里雾水。这时，奥太奔了过来，跟特丽说：“特丽！带着洛普提斯大人去广场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广场上的火把全部都被点燃了，明亮的光照亮了所有来看热闹的人的脸。特丽紧紧跟在莱曾后面，一路人有不少人往她这边投来视线，让特丽不好意思地脸都烧红起来。她脚上的皮鞋踩在石板做的阶梯与地板上，发出踏踏的清脆的响声。大家都抬起头来看她，特丽有些慌张，急急忙忙地连忙站好，，声音才停止下来。
莱曾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默默地望着侍卫护着长老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们一群人走到莱曾身旁后行了个礼，可莱曾依旧无动于衷
“伟大的郁云神洛普提斯，请告诉我们您的旨意！”长老用庄严肃静的嗓音说道。
“告诉我们你想要做什么。”特丽对莱曾说，她很遗憾没有翻译出长老想要的意思来。
莱曾扫视了一下群台下的群众：“我想与你们做个交易。”
“郁云神要跟我们交换东西。”
“郁云神大人想要从我们这拿取东西！”长老朝着台下大声喊道。
台下的人有些紧张地议论纷纷。
接着，长老又转过身来接着问：“伟大的郁云神洛普提斯，请告诉我们您想要从我们这得到些什么！”
特丽看见长老说这句话时脸部肌肉有些抽搐，皱纹拧在了一起，他因为年迈与疲劳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情感来。特丽也跟着紧张起来。莱曾究竟想要从部落人民这得到什么？是金财，还是人力？或者是⋯⋯
“呃⋯⋯那你想要什么呢？”特丽有些结巴地问。
莱曾停顿了一会，然后开口说：“我要你们的土地。”
“他要我们的⋯⋯土地？”
“郁云神大人！”长老大喊，“请不要收走我们的村子啊！有什么别的吩咐，我们都可以做！”激动的长老想要扑上莱曾前去，他用他有些瘸了的腿跳着，像笨重的熊要倒下来一样。“给我拦住这个老头！”莱曾不悦地迅速避开。特丽有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挡在莱曾面前，奥太也跳上来抓住长老。
莱曾像是看出自己刚刚的那一句话引发了恐慌，连忙补充：“特丽，你让他们等等，我还没说完。”
“大、大家！不要吵！云神大人还有话没有说完！⋯⋯”
特丽跑到广场中央大喊，但她的声音被惶恐的人群声盖过。
莱曾好像被噪音弄得有些不耐烦，他的牙齿上下摩擦得磕磕作响。特丽害怕他之后又要生气，不停地冲着骚乱的人群大喊。可无论她呐喊多少遍，就是没有人理她。特丽的喉咙都喊得有些沙哑了。
“安静！”
终于，莱曾像堆积已久的熔岩一样爆发出来，他的声音几乎吓到了所有人。霎时间，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盖，就连太阳的光芒也被厚重的云朵吞得一点儿都不剩。阴冷的风吹起来，摇晃着可怜的棕榈树，摇摇欲坠，像要把它折断似的。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莱曾自己也在惊讶这天气的突然变化。接着，台下和台上所有的人，除了莱曾与特丽以外，都弯下腰跪倒在地上。特丽知道这是祈祷的姿势，只不过他们没发出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嘴中念叨的咒语的音节。周围的一切，除了在鬼哭狼嚎的风，都变得异常寂静，但特丽仿佛能听见祷告的机械般的话语不断地飘进她的耳中。
莱曾同样安静地看着下面安静的人群。特丽有些胆怯地望向他，随后，看见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那么，看起来现在终于轮到我发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