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佬》#6 被神所爱之人，被神抛弃之人
就像刚刚聚集的乌云所预兆的一般，特丽感到一滴凉凉的水打在她脸上。随后，水滴越降越多，因娜儿大人在这个时候降下了雨。
一动不动地站在女神大人挥动衣袖所织起的透明雨幕下，特丽因为紧张激动而加速跳动的心脏与发热的脑袋渐渐安分了下来。莱曾散发出的血腥味被水的味道盖去了些，但特丽还能嗅到空气中的那种锈味。
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因稀薄的树叶而得以显露出它的样貌。厚重而阴沉的灰云一片一片地瘫在一起，吐着银白色的雨。真正的郁云神，那位洛普提斯大人，仿佛是在为自己被凡人随意假冒这件事而生气一般，一时半会不打算将这些云唤走了。特丽望了望倒在地上的莱曾，锋利的长枪仍然插在他的肉里，角度有些倾斜，而枪身颤颤巍巍地在雨中轻微晃着；颜色鲜红得可怕的血虽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控不住地爆发喷涌出来，但它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雨神很快就在地上聚齐了能形成一座湖的小水潭，而从莱曾背后的伤口处流出来的红色的液体掺和着透明的雨水像开花一样扩散开来。特丽忍不住别过头去。这一定很疼，她默默想，而且莱曾会变成这样，一部分原因是我……
特丽往前面的方向观察了下，繁密的树林越往前伸就变得越来越稀疏，平时瞥不到的地平线此时清晰可见，暗灰色的天空在尽头处露出一点雪白的颜色。相反方向，则是因为生长得复杂而漆黑的高大丛林。莱曾刚刚留下的不深不浅的印子还留在土地上，而那脚印引领的方向就是自己的家，只要顺着那脚印走回去，自己很快就能再与妈妈和哥哥相会；但是，莱曾会被一个人落在这块没有人来往的地域，默默地流光他所有的血，然后被万死神——或者会被那位阿兰蒂丝——给带走。萨尔犹先生他们则永远都不会知道莱曾在什么地方，也不会知道莱曾受了严重的伤而昏倒在地上的这件事，而且，说不定过了今天，他们再也不能见到他们的这位好友……特丽愣了一会，迟疑过后下了决心，一个人朝着更黑暗的丛林深处跑去。
不停地发出吵闹的拍击声，一层一层的巨大树叶挡住了雨神的雨——偶尔会有一两滴水落下来，偏偏就打在特丽头上——林子里的土地仍然比平时比起来更湿了一点。特丽不小心踩陷进泥潭里，已经不是只有一次了，但她的脑子现在明显没有地方让出来去思考关于鞋子的事。特丽努力地设法去忘记莱曾满身是血，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的样子，但裙子上沾上的血迹让自己没法对这件事视而不见。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回去之后，哥哥一定会在部落的门口守着，妈妈也会在家里等着我回来。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还是那么平静。孕雨神因娜儿大人保佑……我可以重新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
转眼间，自己已经来到了离部落的领域不远的地方。地上那滩红色的血迹还没有褪色，但附近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守着。雨神没有祝福，反而泼了一盆冰水让特丽的心冷了一大截。没有人继续来找她，也没有人继续守在村子外围等她回来——就连奥太也回去了家里。
本来计划好，干脆一口气跑进村子里就万事大吉了，可特丽现在却在门口犹豫了。她又想起了曾经在部落中的生活——虽然一片风平浪静，但世界孤独得黯淡无光，也没有一丝声响；同龄人们都避开自己，兄长虽对自己关爱有加，但朋友们的“去打猎！”的口号能让他彻夜不归；而且，更重要的，村里的大人们都选定了自己去牺牲，这难道不说明了自己无论生死都对部落人们没有影响吗？⋯⋯结果，不管是在自己的家乡还是他人的地盘，自己都是寂寞的一个人。特丽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她抬起头，对着因为被树木枝叶遮挡住而看不见的天空开始轻声祈祷。
“神……请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一滴水打在特丽的左眼皮上，特丽抬起手擦了擦脸，顺手将眼泪也一起抹掉了。忽然，一阵沙沙声响起，树木的叶子再也挡不住女神的雨水，霎时间堆在树叶上的雨水像瀑布一样哗啦哗啦地全部落下来了。
特丽慌张狼狈地从落下雨的地方逃开。不过，没过一会，这场小雨就结束了。即便如此，坑坑洼洼的地面也让刚刚的雨水全部积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小小水道，像溪流一般流动着。特丽驻在原地，盯着那条小河不停地持续延伸，直到它伸向丛林里的另一个漆黑的深处。
在因娜儿女神所统治的时间里，土地变得和湖旁的石头一样，滑溜溜的。从部落的外围到莱曾他们所在的聚落点的路程并不是非常遥远，但特丽比平时花了更久的一点时间。当看见那座熟悉的木屋出现在眼前时，特丽张大嘴呼吸了一口气，一鼓作劲冲了进去。
皮鞋的响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看见浑身湿透的特丽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脚上还沾满了湿泥巴，那群信着月神的人们第一反应是统统躲开。
特丽仰起头四处瞧了下，立马就捕捉到了一个紫色头发的身影。知道自己若是走进屋子里，一定会遭到嫌弃和责骂，特丽就立在原地，鼓起勇气大喊：“狄⋯⋯狄安逊小姐！”
漂亮的长发女子回过头来。瞥见了衣服在不停滴水的特丽，还有那双脏鞋，狄安逊皱了下眉毛，走了过来：“你在找我？”
“莱⋯⋯莱曾先生⋯⋯”
狄安逊睁大眼睛：“对哦，莱曾跟你一起出去的⋯⋯你回来了，但是他人呢？”
特丽垂下头，思考了一会，说：“莱曾先生要死了……”
狄安逊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没有给特丽半句话的回复。半晌，她开口道：“他在哪里？”
特丽又一次回到了空气潮湿的丛林中。狄安逊跟在后面，她的手里拎着一个木制的小箱，身后还背着一个鼓得快要支持不住而散开的皮袋子。当狄安逊听完了特丽的话后，她回了房间取出了这些东西；临走前，她还叫来了娜俄米，那个力气超大的女人，和一群特丽不知道名字的人。他们抬着一个用两跟长木棍和一张粗厚的布组成的东西，跟特丽在部落时见到的有些人家的床做法很像。不过，这些并不是让特丽感到愉快的事情，因为对特丽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和自己关系最好的萨尔犹先生也跟着来了。
“特丽，莱曾带你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他被野兽袭击了吗？”萨尔犹一边紧跟着特丽一边不停问道。
特丽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哥哥把莱曾弄伤的，只好含糊着回答：“他、他被人给弄伤的……”
萨尔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道红色的疤痕到现在为止还是很触目惊心。
特丽顺着自己的记忆，还有数量与高度逐渐减少的树木，很快就找到了莱曾之前留下的血迹和脚印。其他人看见血迹，发出不知是感叹还是厌恶的一声。虽然雨神的雨让这些痕迹淡了些，但还算勉强能够辨认出来，萨尔犹和其他人甚至不需要特丽的领路，直接自顾自地就跟着那些印记来到了那块能看见天空的地方。
远远地看见莱曾倒在地上的样子，萨尔犹和狄安逊连忙加速冲了过去。娜俄米的其他抬着架子床的人也围了上去，而特丽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她突然有些担心——因为奥太的长枪——特丽担心萨尔犹他们会不会怀疑袭击了莱曾的人是自己，虽说造成了他这样大幅失血，自己也的确有责任在里面……
萨尔犹和狄安逊一直在给其他人发号施令。因为被人群团团围住，特丽无法看见他们对莱曾做了什么，只好焦急又心虚地在附近来回踱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雨神早已经停下了她的雨，不过郁云神的云朵并没有就这样消散去，它们还在头顶上的天空中慢慢徘徊，就跟特丽现在一样。
虽然因为云神的云朵，特丽看不见太阳，但她能感到现在已经很晚了。头顶上没有树叶遮挡，附近的环境也变得越来越黑，而丛林深处则变得更加黑暗诡异。云彩所统治的夜晚，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作为引路灯。似乎是因为天色的原因，萨尔犹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而狄安逊也一脸紧张。被随意扔掉的各种脏纱布与空瓶滚得到处都是，特丽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它们全都捡了起来。
“回去吧，”萨尔犹突然出声，“现在赶紧回去。”
尽管其他人没有回答他，他们正在收拾东西的行动代表他们默认了萨尔犹的话。没有人谈论关于莱曾的状况，特丽有些心慌，有些踌躇地凑近正在整理药品的萨尔犹问道：“莱曾先生他……”
“嗯。”萨尔犹回了她一个微笑，就像和往常一样，让特丽感到温暖；不过他的回答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这让特丽反而更加慌张。
娜俄米把莱曾抬上那个被其他人叫做担架的东西，特丽总算能把莱曾的情况看清楚了：奥太的长枪已经被他们移了下来，莱曾脸上的血也被擦了干净，他的脏衣服被人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绷带缠在他的身上。不过，莱曾依旧紧闭着双眼，嘴唇发白，看上去和已经死去的冰冷尸体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而他耳旁几撮金色的鬓发上未被擦去的些许红色也在时刻提醒着旁人他的情况不太乐观。特丽冷得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夜晚的低气温还是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的莱曾，她觉得浑身汗毛直立。
突然，特丽感觉到莱曾似乎动了动他的脑袋。他的动作微小得让特丽以为这是错觉。
特丽仔细地盯着莱曾，想确认他究竟是不是靠着自己的意识而挪动的身子，或者那只是黑夜布的障眼法，让特丽以为莱曾还活着。这时，周围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躺在担架上的莱曾的苍白的脸被月光蒙上一层淡蓝色的阴影。特丽仰起头，才发现洛普提斯的云都不见了，夜空中只剩下一轮圆盘似的明亮的月亮闪耀着。
狄安逊方才一直在四处张望着，昏暗的丛林深处让她迟迟不敢迈出一步。月神的突然降临让她喜出望外。她弯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上，寻找着那些已经发黑了的血迹，一会，她起身指着前方：“往这里！继续前进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了。”
人群行动了起来。开始时领着头的特丽，如今成了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那个。她望着天上银白色的月亮，它散发着的淡淡的苍蓝色月光仿佛要将世间的所有都浸染成蓝色一般，将夜晚变得更安静与神秘了。闪耀着蓝光的白月，这究竟是芬妮雅大人还是那位阿兰蒂丝呢？特丽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看见心不在焉地跟着队伍的特丽，萨尔犹走到了旁边，问：“怎么了吗，特丽？”
“萨尔犹先生……”特丽抬起头来看着萨尔犹的眼睛，一双也是蓝色的眼睛，和这月光不一样的晴天的蓝，“这是阿兰蒂丝大人吗？”
“嗯？”萨尔犹先是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随后他眯起眼，用快乐的语调说，“当然了，当然啦。一切都是阿兰蒂丝，是阿兰蒂丝大人的祝福和功劳。”
他说这话时，眼睛的目光落在莱曾身上。
当那轮月亮升到了天空最顶端的地方，特丽跟着大家，总算是回到了聚落地。木屋和帐篷里的灯都还亮着，门口守着几个人，一看见萨尔犹他们回来了就连忙跑回去了屋里。在人们忙着准备把莱曾安置在房间里时，撒梅欧皱着眉头，不知从哪走了过来。特丽一看见他就自觉地躲在一旁，而他也的确没有管特丽，用他的想法来讲，大概就是“蚂蚁的死活不关我事”。
看起来心情非常差劲的撒梅欧看着昏迷的莱曾，低声嘁了一声。
萨尔犹，狄安逊和娜俄米都一言不发，周围的气氛十分尴尬。见他人没有反应，撒梅欧自己靠了上来，把头凑近躺在担架上的莱曾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后扭头问：“死了？”
“他没有……”狄安逊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力的样子，和当初她跟莱曾说自己没有命令特丽坐在地板上的语气一样。
“这小子受了这种伤居然还没死，难道真是阿兰蒂丝大人的……”
撒梅欧没再继续说下去，大概是因为不想承认某个事实。
萨尔犹苦笑了一下：“但是一时半会，估计是醒不来了；就算醒过来了，也……”他没有说完便停了下来，但是大家都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撒梅欧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现在就是那种‘非常时刻’了吧。他的伤谁弄的？”
恰好地，一个人拿着奥太的那柄长枪走了过来，询问该如何处置它。撒梅欧一看到它，就伸手抢了过来，捏在手里不断打量与把玩着。他的眼里闪着特丽以前从没见过的光芒，像赤色的火焰一般跳动着，像是雷火神制造的，会吞噬摧毁树林的灾难的火焰一样跃动着。
撒梅欧看见了枪头上的血，随后，他那火焰般的目光落在了特丽身上。特丽吓得连忙后退，撒梅欧的眼神让她有不安与恐惧的感觉，仿佛是一只饥饿的野兽正趴在自己身上。
“把她关起来，”撒梅欧下令，“关到小黑屋去，任何人不准接近。”
“撒梅欧，为什么……”开口反驳他的人是萨尔犹，”这跟特丽有什么关系？而且她是我们这唯一的翻译，你这样对她，我们以后怎么办？“
“这把枪，怎么看都是在这里的原住民使用的，而你的那位小学生就是这里的原住民，若是没有她的指示，莱曾怎么会伤成这样？”撒梅欧一说话就理直气壮，“而且，莱曾不在的现在，你还在执着于他的计划吗？我们真的需要翻译这种，不仅效率低还不一定成功的东西吗？”
萨尔犹退了一步，没有继续说话。特丽惊恐地看着他，现在，萨尔犹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这希望却抛弃了自己。
“看吧，没意见吧，”撒梅欧双手抱胸，笑道，“现在就执行我的命令，现在！我从今天起开始，将会给大家所有人带来无数个完美的夜晚。”
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却唯独没照在特丽的身上。被一个人留在阴影中的特丽，被突然围了上来的人给囚禁住了四肢，无法动弹。她想大喊萨尔犹先生的名字求救，可当她看见萨尔犹默默离开了的背影时，才突然重新发觉到，自己对萨尔犹来说也的确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自己果然是一个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