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佬》#9 神明的恶作剧名为祝福
莱曾低下头瞥了特丽一眼，随后又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莱曾先生，”特丽一边跟在一旁一边叫道，“你就这样走进去，会被其他人围观的⋯⋯”
莱曾没有给特丽答复，但他在正门旁停了下来。
这时，奥太跑了回来，报告道：“已经在整理了。要是现在出发的话，到达时刚好就能整理完。”
他看见莱曾后表情便凝固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音节来。特丽觉得他可能有些紧张。
一旁，长老点点头并让出了道，示意让莱曾过来。莱曾无视了长老，径直走了过去，长老脸上露出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措的表情。
奥太跑在了前头，领着大家进了长老的小屋。他把凳子都摆齐，然后大家都坐了下来。奥太和长老坐在一起，莱曾坐在他们的对面；而特丽作为一名翻译，凳子被放在了桌子的侧边。
“郁云神大人，请告诉我们您想要传达的信息。”长老恭恭敬敬向前倾了半身，对莱曾行了个礼。特丽把他的话翻译完后，抬头看见莱曾的脸上露出了好笑的笑容，虽然，一瞬间过后他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大灾难马上就会到来。”他说，“要是你们不遵从神的旨意，便会迅速灭亡。”
“郁……郁云神说，万死神将会降临来这座岛并且带来末日！要是我们不按照因娜儿大人的指示去逃走，会被⋯⋯会被万死神带走！”
特丽将莱曾的话做了些改动，使它们听起来更加合理些。她对自己的反应能力感到十分满意。桌子一旁，长老低下头碎碎念了一会，奥太则在一旁担心地东张西望。
“那么，伟大的信使洛普提斯，因娜儿大人说了些什么？”长老追问道，他看上去似乎是信了。
“船！”莱曾将这个字用重音念出，随后说，“渡海是你们唯一的手段，而船是目前唯一能够载你们渡海的东西。”
特丽将莱曾的话说给了长老他们听。长老和奥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部落并不怎么造船，也从没想过乘船越过海洋。特丽额头上渗出汗来，想着要是大家最后没能造出船来，将会发生什么样难以想象的事情。
“船？”
长老又重复了一遍，他对莱曾的命令一头雾水。莱曾像是听得懂他在反问什么似的，一个劲地点头。
长老看上去有些难为情，艰难地答应道：“好，您的旨意我们当然会照做。只是我们不太了解制船技术，这⋯⋯”
“那就去学。”莱曾用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的语气回答着。他坐在凳子上，仰头又思考了一会，补充道：“这么大块岛，不可能只有你们一个部落，所以去找船匠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长老直直盯着莱曾，似乎是希望他能使用魔法，让全村人都学会造船似的。特丽有些看不下去，说：“莱曾先生，你会教我们怎么造船⋯⋯？”
莱曾摸摸下巴：“我会尽力的。不过我只念过书，是没有实际操作经验的。”
“太⋯⋯太好了。郁云神说他会教我们怎样制船的，所以不用担心。”特丽转过头来对着长老和奥太挤出一个笑容。长老脸上挤成一团的皱纹总算舒展开来，但奥太还是一脸担忧害怕的表情。他忍不住问特丽：“特丽，会有什么灾难？为什么我们会遭受灾难？”
特丽迟疑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睛想，尽管我可以回答这两个问题，但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撒梅欧他们为了什么要来侵略我们的土地——是为了莱曾之前提到的那些东西吗？特丽的目光黯淡下来。那他们为了什么，又要训我学希语；莱曾又为了什么，跟他们站在相反的方向？
“我还有几件事没讲完。”莱曾开口。长老和奥太立马坐直，特丽揉了揉耳朵，想听听看他还有什么计划。
“对你们来说，最好现在就要调动你们全村的工匠来造船——其他能来帮忙的人也得来帮忙。我希望你们能尽可能地多造些船来，然后，还要些人来学习怎么驶船。”
他停下来咽咽口水，接着描述道：“建完之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东边的海滩去，我会告诉你们那里是哪儿，然后将最后的目的地指给你们看。你们全村人得在船上，每艘船有两个会掌舵划桨的人。每个种类的牲畜，如果可能的话，带上六只——或者四俩只也行吧，雌雄平分。接着，要是还有空位的话，你们当然会带上日常的必需品，比如⋯⋯床褥什么的。”
长老点点头：“好！云神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请问大人还有别的嘱咐吗？”
莱曾摇了摇头，长老便一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命令奥太去召集工匠们。特丽一直乖乖地坐在一旁，她看着长老轻轻地绕到莱曾身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再和他说些什么。只不过，莱曾无视了长老的一系列动作，径直站起来后往别处挪了挪，看上去像是想要离开似的，一点面子都没有给老人家。
反而，他走向特丽，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跟我走。”
莱曾带着特丽离开了部落。他仿佛是已经对这片丛林了如指掌似的，在绿色的树丛中到处穿梭来穿梭去。脚下踩着的土地较其他地方来说松软了点，并且还湿哒哒的，特丽的皮鞋上又沾得满是泥水，莱曾身上也被一路的树枝树叶弄得乱糟糟的。看见这一幕，特丽想起那群希瑞瑞可人看见一点污渍和脏东西时的狰狞表情；然而走在前头的莱曾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他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特丽关注地观察莱曾。虽然莱曾自称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月神，但他对自己和族人们的态度与他人不同，对阿兰蒂丝的理解与他人不同，他这趟旅程的目的也与其他人有着出入……
忽然，变得亮堂起来的世界将特丽从正要飘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少了方才的泥土与青草的香味，却多了份清新的淡淡咸味。
她抬起头，发觉面前是一片无垠大海。
“看见没，对面——”
莱曾的视线望向遥远的海平线处，特丽眯起眼来观察着，才发现在海的对面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着。
“说不定那就是神住的地方呢。”莱曾笑了，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嘲讽。特丽沉默不语，心里觉得莱曾在说她的神——因娜儿女神、易丹、郁云神、等等——因为萨尔犹先生曾经好像教过，阿兰蒂丝大人是住在月亮上的。
“莱曾先生⋯⋯”特丽开口，“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们？真的……帮助我们，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夜风吹过，沙沙的树叶声稍微盖过了她的声音。
莱曾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我记得我回答过你了。”
“可⋯⋯可是⋯⋯”
无论如何她都想明白这个人的动机，特丽心想，厚厚的乌云遮住了自己的内心——实在是太难琢磨透他了。
莱曾望着海面上翻滚的白色泡沫，半天没有给出答复。特丽觉得他不会回答了，也无趣地闭上了嘴。海边傍晚的风有些冷，她忍不住双手抱胸，颤颤发抖。
“因为，”结果，莱曾最后突然开口道，“我跟你一样。你的父母是黑皮肤人，我的父母也是黑皮肤人。”
特丽霎时间忘记了刺骨海风，瞳仁放大，直直地盯着他，上下打量着——
莱曾——他的头发也许像是门前流苏挂饰，可比劣质的工艺品要精致得多；他的头发也许像是早晨太阳，可没有金色阳光那样令人晕眩；他的皮肤也许像是河畔鹅卵石，可比石头要柔软得多；他的皮肤也许像是天上流云，可没有流云那样苍白无力；他的眼睛也许像是林间野狼，可比那颜色更加鲜艳；他的眼睛也许像是雨后夏草，可从来没有枯萎的时刻——这样子长相的莱曾，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呢？
特丽怎么看都不觉得莱曾长得跟自己哪里很像，或者跟部落里的任何一个人长得相似。然而，莱曾一脸平静，既没有说谎的样子，也没有开玩笑的迹象。
“看什么？”可能是被盯烦了，他说，“长得不像，是吗？”
特丽稍稍点了点头，但又不想惹莱曾生气，所以紧接着摇了摇头。
“你不必紧张，因为也没有其他任何人相信我——”莱曾接着说道，“除了那几个一小部分的人，外人都相信我是我父母从狱卒那偷来的孩子，所以⋯⋯”
“狱卒？”特丽打断莱曾。
莱曾停下来解释，说，“我出生在监狱里，也在监狱里长大——涤派的人把黑人都押进牢里去了，我父母当然也不除外。不过，那里不是卢索加西，所以我父母的生活不算凄惨⋯⋯”
虽然有特丽听不懂的词，但是她没有多问。相反，比起那些解释了自己也还是一头雾水的名词，特丽更想确定莱曾的动机。
“所以、所以，”特丽有些紧张地问道，“莱曾先生因为与我们——可能有亲戚关系⋯⋯所以⋯⋯才帮助我们？”
“还有一个原因，”莱曾补充，“我想要报复撒梅欧他们。”
因为已经知晓了两人的关系，特丽认为这才是莱曾最大的动机——向涤教徒复仇。她抬头来望着莱曾，他也回过头来回望着特丽。他的眼睛像一滩绿色的清沼泽，没有风吹过而掀起的波纹涟漪，只有静静的月光的反射。
莱曾接着眨了下眼，别过头去，开始详细讲述了他的身世：
“我父母生下我后，曾一度因‘盗窃罪’而被虐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讨人厌的狱卒也渐渐放弃了对我父母的暴力行为——因为我确实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颜色，我的五官跟他们的几乎是一样的。于是，他们开始相信这是阿兰蒂丝大人的所作所为。她，他们相信是她，把纯白的灵魂分享给了罪人们，而我就是那个⋯⋯所谓的，‘白色的’宠儿。
“我的故事被大祭司听说后，他亲自来哈尔克塔克岛把我接去了沐恩。他把我称作‘被女神选中的孩子’，并且对我照顾有加。他为我施洗，送我念完了全国最好的学校，让我出了大名。他甚至考虑让我接任他——罪人与罪人诞下的白色的孩子，难道不是阿兰蒂丝大人在其中作怪吗？大祭司相信我是一个奇迹，是生来就有阿兰蒂丝大人的祝福的孩子，或者——再更厉害一点——我是阿兰蒂丝大人下凡来的转世。”
他此刻的表情好像在嘲笑这个故事一般，然后他继续道：
“不管是在狱中的‘罪人‘还是在狱外的‘圣人’，每个人都嫉妒我嫉妒得眼红。黑人们恨自己为何不是‘神之子’，白人们咒骂我本质还是个黑透了的罪人。即便在希瑞瑞可，我的敌人很多，但大祭司拿了一白布遮眼——什么都不管。之前，阿兰蒂丝大人托梦告诉他，让希瑞瑞可人去北方探索。大祭司一觉醒来，照做了。谁想到，他居然指定我去当了领头——
“总而言之，虽然跟其他在哈尔克塔克岛出生的人不一样，我被特别优待了——被大祭司这位特别的人⋯⋯但是，我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并不⋯⋯”
莱曾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从刚刚起就停在海面上。他停顿了几秒，随后他挠了挠头：“⋯⋯开心。”
特丽在一旁默默听着。她不知道该给莱曾什么评论好——该说莱曾是个幸运儿吗？还是该同情他的遭遇呢？特丽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太妥当。
见特丽沉默，莱曾又问：“你觉得呢——神之子什么的？”
“我……？”特丽有些迟疑地回答，“我觉得，莱曾先生是个很奇妙的人……”
天上的阴云被风带走，苍蓝色的月光投射下来，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什么意思？”
也许，莱曾先生确实如那位大祭司所相信的一样，是阿兰蒂丝的祝福之子；而正因为他是神之子，所以才能把我从神的手里救出来，才能把他自己从神的手里救出来。特丽伸出手来——与往日不同的蓝色的月光，多么明亮，甚至将特丽棕黑色的手都照成了白色。
“你为什么不试着去相信——我、我说⋯⋯也许，你真的是阿兰蒂丝大人的祝福之子呢？”
特丽吃力地说出这句话。在莱曾面前——直接讲给莱曾听——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莱曾罕见地瞪圆了眼睛回望她：“不可能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东西存在。”
“可，莱曾先生⋯⋯你之前受了那样严重的伤也都活了下来，你甚至还能搬东西⋯⋯”特丽回想起那天的月光，把自己埋藏在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也许、也许，是阿兰蒂丝大人保护了你。”
“要是那样，你也搞不好是神之子。”莱曾咂了一声，别过身去。
是的，也许是神之子吧，她想。
